曾周在我的记忆中是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很难想象于今天的我们,当时的他其实是多么年轻;更难想象的是,我们当时竟然没有给他起一个让人掩口捧腹的外号。要知道拥有“小芋头”或“小拳头”这种外号的人也不是不一表人才或面貌娇好的呢!
其时刚入北大,我分入植生专业。不说这科目听起来够闷,单看新任的班长和书记,想象力都受打击:班长曾周,个子不高,貌不惊人,老气横秋,一点不象想象中北大才子那么潇洒帅气,谈吐恢宏;书记小凌,年方十五,美美白白,也没有什么想象中北大女豪杰笔锋犀利,气压群雄的风采。那时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的故事后来都变得充满传奇。而今一个成为我敬爱的密友,一个为科学蹈险丧生而遗赠我他应享的谆谆父爱。他们做梦的率真、寻梦的勇气及不顾后果让我惊诧。能接近并一窥他们的生活,我深感幸运。
在曾周的追悼会上,我的脑子发木,没听清发言人都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他勤奋好学,乐于助人,工作负责等。我只一直记得孙勇这聪明帅气却时有不务正业、滑不溜秋之嫌的家伙说的一句话。他对曾周唯一的家人、年近六十的老父说:“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真是让人痛心的场面。曾周出事后,我们得知他母亲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记者,早在反右时不堪打击而病逝。父亲是出身北大的一位哲学教授,长期带着曾周在苏杭一带流浪养蜂,刚刚平反不久。曾周不仅是唯一的儿子,也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儿子的毕业意味着久经挫折却保持乐观的父亲将重享一个兴起的家和它所蕴含的生机和爱……我能够明白生物系的老师极尽所有曾周的生活片段以承其父的迫切。他们向曾先生提到我,因为看到过我和他在一起实习。作为一个同学和朋友,我只想尽一切努力安慰他的父亲。然而,曾先生在北大停留的那个星期和随后的数年、数十年,所给我的父爱之博大和深挚每每让我惊心!我一再的想,要是曾周还在多好啊!
曾周是毕业那一年春天出事的。同年夏天我们植生班同学去广州看望曾先生,我则是冬天才成行。叁年后,我到广州中山大学工作。那时我常去探曾先生。他便带我去买菜,问我要吃什么。他告诉我曾周会说:“爸!买这……爸!那个好。”於是我便说:“哦,买这!啊,那个好!” 我每次回国看望父母必访曾先生。银心、海波总是帮我,陪我,告诉我最近她们又带给曾先生不加糖的酸奶,他很喜欢等等……
曾周爱读书,却总旷课,美其名曰身体不好,不知真的假的。他是班长,传达起学校和系里的指示来,一本正经、苦口婆心,总让顽皮的女生取笑。我们都喜欢潘老师和他的有关大熊猫的故事,但真追随他去寻找大熊猫的只有曾周,吕植和郭建威叁人。
我实在想不起有关曾周转入生态专业的那件事。我当时只忙着单恋别的班一个男生,根本没注意曾周在干什么。等我转身回头,他已经永远消失了。这么些时候,我和曾先生一直在探讨当时他怎么决定跑到深山去寻找大熊猫,又为什么在那个月清星稀的夜晚独自一人出去走上一个风景秀丽的高峰,又如何在四周澄明的夜色中踏空而掉下悬崖……
猝然而止的生命留下了一大片空白。生前离他越近,这片空白越大。那一段时日与曾周朝夕相处的吕植和郭建威更有资格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样的冲击。漂亮而有活力的吕植曾长期执着地追求着森林和大熊猫,几年前她被评为全国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如果曾周还活着,不知今天上电视的是不是也有他?我又常猜测,义气冲天、勇往直前的小郭为什么放弃生态而转行,他是伤心还是看破?
我看到晓峰在他的文章中说,一直以来,有什么挫折和打击,想到曾周为了学业和追求所付出的代价,都会释然。我想曾周的故事也多少代表了每个北大同学的勇气,执着,才华,表面的平凡和真的不平凡,用他做为我们“81级”同学的象征是不过分的。
怀念曾周。
二○○五年叁月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