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晓慧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4级本科生
袁燮扬 历史学系2013级本科生
向思琦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4级本科生
刘德斐 光华管理学院2014级本科生
大澡堂位于学五食堂东面,这附近是学校里最热闹的所在。冬天,时常能在这里看到这样的男男女女:身穿厚重的冬季外套,腿上却是单薄的睡裤与拖鞋,手上拿着装备齐全的脸盆或篮子。有的头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挟着沐浴露的香味向你扑来。他们神清气爽却被冻得哆哆嗦嗦,面带坚毅之色地穿过呼啸的寒风向宿舍走去。这些便是刚在大澡堂的肚里滚了一遭的浴友们。
今天的故事就像是对历史的复写,叁十年前,大澡堂前的空气是海鸥牌洗发膏味儿的——刘震云在中国语言文学系百年系庆的讲话里回忆道:“我当初最喜欢的就是北大礼拜六的晚上。因为那时候北大只有一个澡堂。礼拜六男同学洗澡,女同学也洗澡。男同学头发都非常短,用肥皂洗。女同学的辫子都不是一般的长,但是那时候没有洗发露,就用海鸥牌洗发膏洗。每个礼拜六的夜晚,校园里弥漫着海鸥洗发膏的香味。我穿行在海鸥洗发膏的香味中,感到非常幸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澡堂里氤氲的水汽,曾经描画出怎样的故事?
内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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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澡堂是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男浴室,二楼是女浴室。中国语言文学系1991级校友胡续东曾蓄过长发,一次他直奔一楼男澡堂,却被一位热心的女工作人员一把拖住:“姑娘,女生在二楼洗澡,赶紧上楼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澡堂条件远不如今日。兼做夜间招待所的更衣室里常常是积水一地,导致下面连着床状物体的更衣橱成了抢手货:可以在上面铺上张报纸,从容地坐着换衣服。不然,只能像没赶在开门后第一拨就冲进去的胡续东一般,“站在更衣室一地的污水之中,以金鸡独立之姿艰难地穿上冬季里一层又一层的裤子”。也有人不知练的哪路轻功:将一只脸盆放在地上,自己站进去,整个沐浴及穿衣过程中闪转腾挪,脚不离开脸盆。
2004年以前,在大澡堂里洗澡需要澡票,每人每学期限定四十张。凭票进入之后,每人都能领到一把锁。在潮气里兢兢业业工作的锁在锁上之后经常打不开,于是更衣室的角落里常蜷缩着全身赤裸的人,恳请浴友们把澡堂的师傅叫进来开锁。但最要命的不是坚守岗位的锁,而是更衣室里的气味。许多不勤洗澡的男生衣物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味道,整个更衣室便成了一个复合性气味搜集箱。
准备工作做完之后便可以进行洗澡大业。但如果不幸未避开下午五点到七点的高峰期,便会碰上比北京的堵车还要严重的“堵澡”现象。特别是五一等长假期间,澡堂连休叁天。五月四日便能看到滚滚人流涌向澡堂,滔滔长队汇到艺园楼下。此时的每个喷头前都有一列队伍,间或散落着神情茫然、四处逡巡的散兵游勇。理科学生能用最高学府教授的理工技能计算队伍的行进速度,文科学生大抵在心中玄想历代出浴的诗词歌赋。
当年的大澡堂没有今天刷卡出水的设备,需要脚踩踏板,喷头才能出水。胡续东将之戏称为“无限踩踏供水式”:“锈迹斑斑的喷头里砸下无穷无尽的力大无比的水流,把我瘦小干枯的身体砸得精神抖擞,为夜间屡败屡战的泡妞活动提供了充足的精力。”当由轮候状态进入到“无限踩踏”状态后,大家都兴奋起来,伴着踩踏的节奏与水流的夯砸唱起小曲。“水房歌手”在这一刻登上了更宽广的舞台,拥有了更好的伴奏与音响效果——成为“澡堂歌手”。
诗人都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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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房歌手”在北大校园里历史悠久。中国语言文学系1987级校友黎长飞回忆,“每个寝室里面有个暖气管,就从那个管子里面接些水出来去冲。澡堂又远,冬天出门又冷,将就那样洗就快。”对这些在兜头浇下的水里发出酣畅淋漓的尖叫的热血汉子或是在水房中一寸寸搓洗衣物的人们来说,“水房歌曲”的作用大约相当于远古的劳动号子。
“水房歌手”们总是站在流行的潮头。着名作家、中国语言文学系1977级校友陈建功住在水房对面的宿舍,常常要欣赏熄灯后用电筒营造出热烈而神秘的追光效果的演唱会,“你的耳畔还萦绕着八个样板戏震耳欲聋的鼓点子,从海峡彼岸却传来了邓丽君半喘着气绵绵软软可又挺中听的流行曲。你刚刚听到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十八岁的哥哥呀细听我小英莲,又不能不迷恋上了梨花开遍天涯晨雾袅袅如纱峻峭的河岸上站着的喀秋莎。”
大澡堂里同样是各种歌曲争奇斗艳。总有麦霸迷恋大澡堂的回声与混响,在高歌数曲后仍不愿离去,常常引起“抢浴”的纠纷。在胡续东的记忆里,“1990年代中期,在大澡堂里出现了一个一曲未了就会招致公愤的着名浴友。该浴友以长袍马褂吟古诗行古礼而着称于学生界,他最爱在喷头下面唱京剧。与其他通俗版摇滚版浴室麦霸不同的是,他的‘一曲’的概念是一出戏。”
“澡堂歌手”出场时并非全是独唱。2014年5月,未名bbs上出现了一个定向寻人帖,发帖的大四师姐寻找一位“在大澡堂的小浴室,唱未闻花名极其动听的妹子。后来有一位大一学妹也跟着一起唱起来。”师姐回忆,这澡堂里的合唱“美好到动人,心里忽然都亮起来”。
澡堂大约不比五谷轮回之所高级多少,但这里也有阳春白雪式的谈话,浴友们的闲聊常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中国语言文学系2009级本科生苏新(化名)在大澡堂里碰到同系师妹在互相抽背书,内容有《论语》《孟子》。中国语言文学系2014级本科生钱多多(化名)则碰到两名昆曲爱好者,讨论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牡丹亭》。
我们来自江南塞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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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澡堂之于南北差异,是一个永远火热的话题。经济学院2010级本科生、2014级硕士吕国豪来自台湾,来北大就读前曾把大澡堂想象成服兵役时的浴室,“中间有一个非常大的浴池,方形。每一个人拿一个盆子到池子边打一盆水,泼到身上,每个人抹抹肥皂,然后再淋一桶水,就出去了。”
2008年,大澡堂装上了毛玻璃隔板,但许多来自南方的同学还是不能适应洗澡时的“坦诚相见”。吕国豪笑言,在大澡堂曾有两个“浴帘姐”,这是两位来自台湾的女生。但是这两个“浴帘姐”最终也消失不见了,“因为她们发现在大澡堂挂着浴帘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行为,本来没有人会看她们,挂了浴帘之后大家反而更加好奇,造成她们更多的困扰。”
在台大交换生罗玉珊眼中,这种公共模式别有一番趣味,“大伙边洗边聊天,有人哼着歌,甚至有的互相帮对方搓背;若哪个莲蓬头不出热水,坏了,就会见到两个人一块洗。绝大部分的独立浴室还真体验不到在这里才有的乐趣。”
差异之外,来自江南海北的同学们享有共同的澡堂体验。苏新常碰到“洗了白洗”的情况,“冬天洗澡出来冻得不行,洗澡取暖的功能丧失了。我有一次冬天洗澡没用吹风,回来头发结冰了,发梢有冰渣子。”来自香港的光华管理学院2014级本科生张创龙夏天洗完澡后,“走回寝室再爬楼梯,又出了一身汗,像白洗了澡一样。”
2008年5月,由城市与环境学院2005级硕士张然、新闻与传播学院2005级硕士孙健等编导,中国语言文学系2005级硕士刘洛克、新闻与传播学院2004级硕士王蓓等主演的音乐剧《一流大学从澡堂抓起》在解放军歌剧院公演。剧中,毕业于北大、留学海外的规划系学生田甜回国参与母校建设,却被分配了最没有挑战性的破旧大澡堂的建设任务。在事业、爱情遭遇一系列挫折后,他终于明白人生需要好好规划,“田甜至少完成了他对母校的承诺,为母校建起了一座标志性的建筑,哪怕功能只是洗洗澡。如果不想让那些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随着肥皂泡溜进下水道,就跟田甜一样,从自己能做好的那些小事情做好吧。”
不久前,中国语言文学系2012级本科生小芳照例从大澡堂洗澡归来后发了一条朋友圈:“突然发现,我们已经是全校为数不多的,需要去大澡堂洗澡的人了。难怪最近澡堂一直这么空……”大澡堂内一位难求的拥挤场面已不会再有,而随着北大宿舍楼的改造,楼内浴室也将逐渐替代大澡堂的功能。
也许不久的将来,大澡堂就要结束它的历史使命了。在几代北大学生的记忆里,只留下门口空气中各种牌子洗发水的味道,还在缅怀水汽里的青春。
参考资料:
胡续东《北大的大澡堂时代》
(第二、叁张图片来自记者,其余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