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著名建筑史学家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一书中,对中国建筑的文化价值有一段深刻的描述:“中国建筑乃一独立的建筑体系…… 一贯以其独特纯粹之木构系统,随我民族足迹所至,树立文化表志……中国建筑之个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艺术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结构本身之材质方法而已”。
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言,那些承载着中国文化、思想和艺术的建筑,那些见证了民族鲜活历史的建筑,我们称之为文物建筑。文物建筑即是用建筑语言写就的史书,记录着中华民族的过去;同时,文物建筑在今天的兴衰存废, 也见证了我们的时代;而一个民族对待其文物建筑的态度,即是这个民族对待其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态度,所以,文物建筑的命运,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民族的未来。
在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文物建筑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故事,连缀起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故事不仅发生在遥远的古代,也有昨天的故事。
本文即在此讲述两则与北大文物建筑专业相关,由文物建筑所见证的故事。
一堂永远未上的课
1998年,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考古系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开设了文物建筑和文物保护两个专业方向,1999年,北大文物建筑专业方向招收了第一届本科生。此前,与文物建筑相关的专业只存在于建筑院校,而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的建筑系早在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并入了清华大学。缺乏相关师资积累,是摆在北大面前的办学难题。所以,时任北大考古系副系主任的孙华教授,诚邀我的父亲,清华大学建筑系徐伯安先生,为北大文物建筑专业方向规划教学体系并推荐任课教师。
父亲是著名的建筑历史学家和建筑教育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成为梁思成先生的得力学术助手,在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和建筑设计上做出了卓越贡献。 但是,让父亲积极支持北大创办文物建筑专业的动因还不仅在于他对文物建筑事业的热爱,更源于他对母校——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的眷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作为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工学院建筑系学生,并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学习,毕业后留清华任教,并投身清华大学的校园建设,留下了如清华大学工程物理馆、吴晗纪念亭等建筑作品。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成为梁思成先生的学术助手,从事《营造法式注释》的编纂工作,由此,父亲将毕生的主要精力投入到对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教学和实践之中。
在作为清华人的数十年间,父亲从未忘记自己最初的母校——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他总是积极参加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的校庆活动,但那竟是怎样的校庆?逐渐老去的北大工学院建筑系校友,游走在燕园,这里没有属于他们的院系,没有师长的接待,没有晚辈的致敬,甚至没有环境的记忆,因为当他们被划离母校时,燕园还并非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的校园。在这里,有的只是日渐稀少的校友间的相互问候,以及对母校的深深眷恋。
所以,当父亲受北大考古系之邀协助办学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想,他的内心是愉悦的,因为,在此后的生命里,他终于可以为母校做些事情了。能回报母校的学生,内心一定是幸福的,同样,能得到学生回报的母校,一定是伟大的。
多年以后,在一次搬家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份手稿,在大张的稿纸上,满是父亲为北大文物建筑专业所拟定的教学计划。面对父亲的遗物,2001年深秋的场景又浮现于眼前。当时还在北大考古系师从宿白先生攻读博士的我,正带着北大文物专业建筑第一届本科生在山西平顺龙门寺进行古建筑测绘实习。而父亲,此刻应正躺在北医叁院的病床上,他已住院近两年,病床边堆满了书稿,作为《梁思成全集》第七卷的主编,为了不耽误丛书出版进度,只要精力许可,即使打着点滴,他也要抓紧审阅书稿,因为,时间不多了。
浊漳河畔,太行山中的平顺龙门寺,汇集了五代、北宋、金和明清的古建筑,是名符其实的古建瑰宝。二十多年前,为了编纂《营造法式注释》,父亲曾到龙门寺进行测绘。而如今,我也来了。在龙门寺大殿的屋顶上,借着偶尔捕捉到的手机信号,我给父亲发去问候的信息。
数月后,2002年1月,父亲去世了,他最终没能实现他对北大古建专业第一届学生所许下的诺言,1999年,在新生迎新会上,父亲对他们说:“我只要不死,就一定会给你们上课”。在父亲拟定的课表中,《营造法式》将是他亲自给学生们上的第一门课,但病魔让他在2000年就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也许这是父亲最后的遗憾,他无愧于梁思成先生,无愧于清华大学,但他最终未能站上母校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的讲台,在北大,他有一堂永远未上的课。
平顺龙门寺,也因此沉淀在我的心底,对我来说,她不仅仅是珍贵的古代建筑而矣。
我们的宿命
“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是二十世纪叁四十年代第一辈文物建筑研究者筚路蓝缕的写照。继承先辈的衣钵,重视踏查实践,强调与文物建筑面对面的认知,是北大文物建筑专业主要的教学原则之一。每年,北大文物建筑专业的师生都要开展各类田野教学和科研活动,长者有大叁下学期为期四个月的踏查测绘实习,短者有1、2天的短途定点考察训练,总之,北大文物建筑专业的本科生,毕业前至少会踏查、测绘上百处不同地域的各类型的文化遗产。而完成硕士培养阶段的学生,已经过数百处踏查、测绘训练,具备了独立开展田野工作的各项能力,如:对文物建筑敏锐而全面的观察和记录能力、对团队行动的组织和计划能力、各类相关软硬件工具的操作能力,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他们和文物建筑之间建立起了感情联系,这种感情使他们停不下求索的脚步,这种感情使他们感受到文物建筑的生命。
文物建筑真的有生命吗?
因为有人为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文物建筑上所发生的故事,就是文物建筑的生命。
2006年,我带北大文物建筑2006级研究生在山西进行了一次踏查实习,在当地文物部门的帮助下,我们来到长子县布村玉皇庙。这座古庙曾被用作粮仓,建筑构件都被白灰包裹,庙宇荒废破败,但即便如此,庙内大殿散发出的早期建筑所独有的气韵依然浓郁,于是,我决定取消当天后续行程,全部时间用于在布村玉皇庙的勘察、测绘。此后的两年,我们在长子县开展了更深入的调查、测绘和研究工作。始终给予我们帮助的是时任长子县文物局局长的苏林先生。2006年初到长子调查即得到了苏局长的帮助,但未能谋面。2007年,我计划再次带本科生去长子进行测绘实习,继续深入研究长子县的早期木构建筑,由此得以和苏局长多次相处,苏局长对长子古建筑的热爱、对工作的勤勉和对北大师生的支持和期待,令人记忆深刻。2007年,在长子县文物局的要求和帮助下,我们为长子县做了一份早期木构建筑的调查评价报告,鉴定了十多处宋金时期的木构建筑,成为自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以来,数量最多的早期木构建筑集中勘定。但是就在这份报告接近完成时,传来苏林先生因癌症去世的噩耗。之前的两年间,苏林局长竟是在用他生命中最后一丝火焰,照亮我们勘察古建的征途。在《文物》编辑部寄来的长子布村玉皇庙研究论文清样上,我亲手在苏林的名字上划上了端正的黑框。
如今,2006年时肮脏破败的布村玉皇庙,已成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得到了政府的保护和修缮。每当给学生讲到布村玉皇庙时,我就会告诉他们,之所以这处北宋寺庙的价值得以发现,继而得到保护和延续,离不开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是他用生命拯救了家乡的古迹。每当我想起长子县的文物建筑时,就会想起苏林局长,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已经和那里的文物建筑融为一体。
最后,我会告诉我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这,也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