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园60号,中国现当代语言学一代宗师生王力先生曾经的住所。他的孩子们在这里长大,成为各自所在领域的精英。燕园的地图摊开,就是一个家族的记忆。
燕南园60号,中国现当代语言学一代宗师生王力先生曾经的住所。他的孩子们在这里长大,长子王缉志成为了四通集团创始人,小妹王缉慈是北大城市与环境学院的退休教授,王缉思是曾经的北大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叁子王缉宪则是香港大学地理学系教授。燕园的地图摊开,就是一个家族的记忆。
从越秀山到燕南园
1938年,从巴黎回国后一直在清华大学执教的王力先生随校来到了昆明,王缉志就出生在这里。
父亲王力是广西人,王缉志出生在昆明,童年时期在广州,此后一生都在北京度过。四地串起了王缉志的人生版图,连他自己也笑谈:“真是身份复杂啊。”
1945年,4岁的小缉志该上学了,可他怎么也不肯和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一起上幼儿园,“我母亲当时是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我偏不肯上幼儿园,没办法,他们只能让我去我母亲班里上课。”
一年之后,王力先生赴岭南大学任教,一家人迁往广州。已经念完小学一年级的王缉志参加了小学二年级的入学考试。毕竟只有五岁,考题的难度显然超出了小缉志的掌握范围。当时考试有规定,不会写的字可以在方格纸上画圈圈代替,王缉志就认真地在每一个方格里画上了圈圈。当时,王力先生就在玻璃窗外看着自己的长子“认真答题”。
“我父亲看我一直在写,还以为我答得挺不错的,他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方格子里画圈圈。”七十多年过去了,谈起当年的那场入学考试,王缉志还是为自己的机智举动忍俊不禁。
“大概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吧,虽然我画了那么多圈圈,还是被录取了,后来也就慢慢跟了上去。”王缉志就此在广州度过了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到54年院系调整,随父亲北上来到燕园。
1954年8月,王力带领中山大学的语言学系并入了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中文系。同年,王力最小的儿子王缉宪出生。一家人起先住在临湖轩,后来搬入朗润园,1957年入住燕南园60号——如今的工学院办公基地。
直到2003年王力夫人夏蔚霞去世,子女把小楼交还给校方,这座小楼与这个家族的缘分,延续了整整45年。
一楼一院一家人
搬入燕南园的那一年盛夏,16岁的王缉志考入了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数学力学系,是当时班里最小的同学。因为作息时间不同,王缉志搬入了集体宿舍,就住在28楼,房间朝北,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燕南园的家。彼时的燕南园可谓卧虎藏龙,林庚、冯友兰、马寅初等等大师汇聚于此。有传言称,当时在青年教师中流传着“奋斗叁十年,住进燕南园”的说法。
王缉志的母亲夏蔚霞做的一手好菜,平日里有保姆负责做饭,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母亲总是要亲自下厨,做一桌好吃的。“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道蚂蚁上树,把粉丝过油炸,再放肉末下去炒,非常香。”据王缉志回忆,当时离得最近的住户有北大副校长周培源,校长陆平等。“当时父辈间的走动比较多,我们都是一群小孩一起活动。”
王夫人也很爱花,已故中文系教授、52号楼的主人林焘曾撰文回忆,当年她在楼前的走廊上摆满了花,草坪上也开满了花,尤其是楼东南角那株蔷薇顺着墙爬到屋顶,长成一棵高大的蔷薇树,每年春天满树蔷薇,成了燕南园一景。每年百花盛开的时候,夏蔚霞总是摘一些花送给自己的邻居。
冯友兰家的女儿总是会到王家的院子里赏花,回忆起燕南园的生活,她还记得“王家的花总是开的最好的”。这位当年爱在园子里赏花的女孩子,名叫冯钟璞,走出燕南园,也许她的笔名“宗璞”更为人所熟知。
如今路过燕南园,看到60号院子里繁花密布,应该有不少是当年王夫人所手植,繁花犹在,故人已去。好在她后来的主人也尽心打理,不至荒芜。
当时,家里的电视机是稀罕物件。1961年26届世乒赛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去燕南园的家中观看电视转播,40多个人挤满了客厅。王力先生也放下手头的工作,全家人和40多个同学一起观看了比赛。这段故事,直到50年后数院百年院庆的同学聚会上,仍然频频被同学们念起。
至于平时,王缉志对于父亲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伏案工作的背影上。60号的小楼里有王力先生专属的书房,夜里灯亮到几时,王缉志也记不得了。“因为我在家里的时候每次去睡时父亲都还在工作。老一辈学者的勤勉我们真是比不上,”王缉志感慨良多。
燕南园60号书房的灯一直亮着,哪怕是动荡的十年浩劫中也少有间隔。在灯下,王力写成了《汉语史稿》、《汉语音韵学》、《汉语诗律学》等着作,由他主编的《古代汉语》更是进入语言学研究领域绕不开的教材。
“从某些角度上看,我的弟弟缉思更像父亲,他在学术上的勤奋继承了父亲。”这位被王缉志夸为“勤奋继承父亲”的弟弟,正是曾担任北大国际关系学院院长九年之久刚刚卸任的美国问题专家王缉思。这个家族由燕南园60号开始的北大情缘依旧在延续。
一个家族的信条
王家的教育模式是典型的“父慈母严”,王缉志小时候可没少挨母亲打。“我小时候学钢琴一半是被逼着学的,每次不听话不练琴,母亲的棍棒就准备好了,免不了一通打。”说起儿时的调皮事来,王缉志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当年还跪过搓衣板呢。”
王力先生当时忙于语言学研究,没有很多时间管教孩子,但对孩子们的影响却依旧很大,王缉志说这就叫潜移默化,言传身教。“我们写文章一定不会有错别字,不会有语句不通顺的,无论写文章还是讲课,都注重严谨、逻辑清晰,这都是来自父亲的影响。”
王力先生也并不是永远温和,在一次王缉志犯错后,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在背上留下了五个指头印。犯错的原因早已淹没在记忆的洪流里,只记得“我母亲在一边打趣说,看来你也不是真的慈爱教育,而是平时没空管嘛。”
王夫人说得不假,在王力先生忙于学术的日子里,她对这个家庭,对这几个孩子有着更大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诚信。
“如果说我母亲对我们兄妹几个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对于诚信近乎苛刻的绝对要求。”在今天,使用单位里的信封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了,可是在王缉志母亲看来,这却是关乎人格的大事。“有一次在家里用单位的信封,母亲见了非常生气,她认为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哪怕再小也动不得。”一个信封的小事,王缉志记了几十年,并成为了整个家族流传的信条。
在王缉志的记忆里,无论父亲再忙,孩子们的学业再紧张,每到周末,一家人还是会走出燕园,一起去“搓一顿”。“有时候也会去颐和园划船,我划桨,父亲就在船上坐着。”
王力先生在结婚45周年时写了一首诗给夫人,也是这老两口一生的诗意写照:
甜甜苦苦两人尝,四十五年情意长。
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
红羊溅汝鲛绡泪,白药医吾铁杖伤。
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
当年嚷嚷着“奋斗叁十年,住进燕南园”的年轻人们也不会想到,叁十年后,他们等到的是一位位大师离去的背影和燕南园神话的凋零。
从数学“回”到计算机
搬入燕南园的那一年盛夏,16岁的王缉志考入了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数学力学系,作为家中长子,却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父亲其实是喜欢理科的,当年家庭经济条件所限才学的文科。所以他非常支持我学理科。”不仅如此,王力当年极力建议长子学习计算机科学,因为那是一门“很有前景的新兴学科”。事实证明,王力的眼光非常独到,十几年后,王缉志兜兜转转还是从事了计算机行业,并在其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
但是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懂计算机,反而觉得高深莫测的“理论”更让人生畏。高二在北京数学竞赛拿了二等奖的王缉志,也觉得自己应当学习数学理论。填报志愿的时候,一共能够填写12个志愿,他只写了8个就不愿再写了。“前四个北大,后四个清华,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
“生前一代雕龙手,身后叁千倚马才。”这是王力去世时,袁行霈撰写的挽联。接触门生众多的王力,子女的成就也令人赞叹。求学时代的王家兄妹可谓横扫北京叁大高校。王缉志和小妹王缉慈、大弟王缉思毕业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大妹王缉惠毕业于清华大学。出生于1954年的小弟王缉宪,由于青少年时期赶上文革,并没有接受到良好的基础教育,在恢复高考后选择了地理学而不是基础理论学科作为研究方向,顺利考上了人民大学,并留学加拿大,归国后成为香港大学的地理学教授。
1963年,王缉志大学毕业(当时北大数学系的学制是六年),先是被分到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工作,文革期间曾下放到湖北省的科学院干校,71年返城后到冶金仪表厂当工人,73年调到了刚成立的冶金部自动化研究所去搞计算机。至此,王缉志回到了父亲最初期望的领域。
1984年,王缉志加入了四通公司,成为了入住中关村的第一代创业者之一。不久就被任命为总工程师。公司起步主要从国外进口打印机,为其配备汉字驱动软件,再在国内市场销售。而四通公司最终扬名中外,还是因其拳头产物——四通打字机。
过来人都知道,在1980年代,中国的办公自动化,不是始于笔颁,也不是始于复印机,而是地道中国造的“四通打字机”。在今天绝大多数同学对打字机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但是父母一辈却相当熟悉。这种打字机实际上就是一台“准笔颁”,既能处理文字及文件规格,又能直接打印,是中国人发明的介于传统机械打字机与新兴笔颁之间的中间产物。四通打字机让“四通公司”在1980年代中关村的四大高科技公司“两通两海”中成为旗帜,在1990年代早期中关村标志性公司“新四(通)方(正)联(想)”中成为龙头,更享有“中国办公自动化先驱”之美誉。
四通打字机的总体设计和核心的文字处理软件的开发,便是由王缉志完成的。
1986年3月,当王缉志还在国外为打字机进行紧张的最后调试时,国内来了长途电话,父亲重病住院,生命垂危。这时若立刻回国去看望父亲,眼看着调试成功的产物开发就要夭折;但是如果不回去,一旦发生什么变故,也许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忠孝两难全。
后来,还是母亲拍的板,“工作很重要,你回不回来由你自己决定”。最终王缉志在日本将产物调试成功,并在第一时间赶回国内,向父亲汇报了这个好消息。当时父亲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然而遗憾的是,未等王缉志践行自己的诺言,“为父亲演示文字处理机”,半个月之后的5月3日,父亲永远闭上了眼睛。
如今,在王缉志家中的墙上,仍然挂着84年他刚刚加入四通公司时,父亲为他写的诗:
不负当年属望殷,精研周髀做畴人,
霜蹄未惮征途远,电脑欣看技术新。
岂但谋生足衣食,还应服务为人民,
愿儿更奋垂天翼,胜似斑衣娱老亲。
一家人的手风琴缘
数学系的生活紧张而充实。“数学系的生活和其他院系差不多,最大的不同就是女生少。”
回忆起大学生活,王缉志如是说。可理科男不代表不解风情,当时的王缉志可是实打实的文艺骨干。
“别看数学是理科院系,但是很多人擅长音乐,当时北大的文工团里,管弦乐队、民乐队、手风琴队的队长都是数学系的。”
而北大手风琴队的第一位队长,便是王缉志。
王缉志与音乐结缘很早,因为母亲曾经担任过音乐教师,早在广州的时候,王缉志就曾学习钢琴。迁到北京之后也一直和弟弟妹妹在清华学琴。后来因为学费太贵,母亲只允王缉志一人继续学习下去。
而王缉志与手风琴结缘起于高中时期,因为喜欢苏联电影,王缉志爱上了手风琴。母亲在他的恳求之下买了一架最小的32贝斯的手风琴,没有请老师,他只是自己摆弄着拉一些曲子。
入学后的第一个十一国庆,北大以院系为单位组织去天安门游行。在数学系的乐队中,他就一路拉着自己的手风琴。他还清晰的记得当时乐队的指挥,是很有音乐才能的数学系的“学长”马希文,后来成为我国颇负盛名的数学家和教育家。
进入大学之后,王缉志对手风琴的爱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平时要给各个合唱队伴奏;每周末还会在食堂举行舞会,也要给舞会伴奏;五一十一还会有一些大的活动。另外还会举行手风琴训练班。在这样的氛围下,他很快成为了手风琴队中拉琴最好的。
当时学校非常支持文工团的活动。学校当时有专门的手风琴室,其中最好的一把是“坤琴”,音色特别好,体积又小,适合外出演出。“所有人都特别羡慕我,但当时的规矩就是最好的琴给最好的人拉。”说起自己当年拉的琴,王缉志不无自豪。
“但我不算有音乐天赋的人,”王缉志见我们连声赞叹补了一句,“我也只是因为从小的钢琴基础,能够机械地把音调拉出来而已。”在当时与王缉志一同练琴的人中,真正有天赋的可以流畅地在伴奏的间奏中自如发挥,“加点花活”,王缉志边说边比划,露出赞叹的神情。
因为王缉志对风琴的爱好,家中的弟弟妹妹也都学会了拉手风琴。大妹缉惠在清华手风琴队,小妹缉慈后来也担任北大手风琴队的队长。弟弟缉思在文革中被送到内蒙插队,后来被送到叁门峡当电焊工,一度想去当专业的风琴手,后来赶上恢复高考才作罢。
在后来的大跃进和文革中,一家人与钢琴的缘分被彻底切断,家中的钢琴被拆,钢琴的钢板被当成废铁卖掉,木板则做成了板凳。幸而手风琴却始终陪伴着王缉志。无论是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还是被下放到湖北省的五七干校,亦或是回京当工人、到冶金部自动化研究所搞计算机,王缉志总会是文艺宣传队的一员。这既使得他对手风琴的爱好得以持续,又帮助他远离了帮派林立的政治风云。
琴声与歌声中的爱情
王缉志与夫人的相识也是因为手风琴。在科学院文艺宣传队时,一共有13个人,8个人跳舞,2个人说相声,余下3个人,一个女声独唱,一个手风琴伴奏,一个笛子伴奏。“别人练他们的节目去了,我们就只为女声独唱伴奏。伴奏下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女声独唱就成了我的夫人。”“那吹笛子的呢?”“吹笛子的和我们关系也很好,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年轻人的心走到了一起,但是文革却成为了爱情路上的阻碍。文革中父亲受到打压,王缉志坚持没有和父亲划清界限,每周回去探望。但是,女友所在的部队却禁止他们来往。直到1969年4月底,局势有所缓和,单位通知她可以和王缉志交朋友了。“我们担心局势有变,立刻就在5月5日登记,5月10日举行婚礼。”
谈及当时对王缉志当年的印象,王夫人笑着调侃起来,“王老师形象那时候很一般,穿补丁裤子,背补丁书包,挺朴素的。”看到柜子中摆放着二人的结婚像,我们惊呼“王老师当年挺帅的啊!”王夫人喃喃道:
“帅吗……?”
“甜甜苦苦两人尝,四十五年情意长。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 红羊溅汝鲛绡泪,白药医吾铁杖伤。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
5月10日,这段缘起手风琴的婚姻刚刚渡过45周年蓝宝石婚纪念日,王缉志把当年父亲王力写给夫人的这首诗歌发到了朋友圈中,并附评论“老伴说,你也写一首?我说我可没这水平!”后面是一个偷笑的表情。
今天的王缉志退休在家,却依然有着“滨罢精英”的遗风,网络上的王缉志让你无论如何无法和“年逾古稀”一次挂上关系。平日里读书看报,上网炒股,也是博客、微博、微信的常客。之前我们通过手风琴社的学生联系他的时候,学生说“老先生的微信回的比我都快。”每一天都会有十几条朋友圈更新。而在他的博客里,除了很多回忆性的文章,还有很多技术分析类的文章,譬如“如何给家里防盗门换锁”“如何安装家庭影院”,图文并茂,十分详细。老伴参加了叁个老年合唱团,王缉志时不时还要去承担伴奏的任务。当然,最大的乐趣还是尽享天伦之乐,陪小外孙一起玩辫补诲、画汽车,卸去了种种光环,生活里,他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只是他的身上,有着太多的故事。
前几年,在北大的王缉慈看到了手风琴社的演出,和社团的同学取得了联系。在一次演出中,王缉志还和妹妹缉慈合奏了一曲《丰收之歌》。在前不久刚刚进行的手风琴协会成立5周年的演出上,王缉志作为老队长上台发言,讲述了他和北大手风琴队的缘分。
他和另一位老队员坐在台下观看了整场演出,二人谈到了当年队里的那把人人羡慕的“坤琴”。
“后来那把琴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当年你拉的那把琴真是太好了!”
“是啊,那琴太好了。”
“我再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琴了。”
“是啊,我也再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