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刚刚参加工作,在江南一个完全陌生连口音我都不大了然的环境里,有一个很好学的读书人问我:“哦,北大的,季羡林,知道么——?”
当时不更事,我还并不知道这属于一种荣誉,他们没有问北大党委书记,没有问人大调来扶正的北大校长,而是问我季羡林。可见季老的知名度是可以冲击一下官本位思维的。
我确是见过季老很多面,但仅仅是见面而已。我在北大读本科时他还硬朗,每天8点准时出现在当时中文系教师研究生阅览室静静地读书。有些稍微熟悉他的,给他鞠个躬,或者相互微笑一下。季老也微笑一下,大家接着读书,静静地。季老并不知道我是谁,我记不得是不是给他鞠过躬了,反正季老的生物钟是大家熟知的,老头4点半像定点的弹簧一样起床,8点已经坐在图书馆里。他说他几十年如一日。
我对季老的另两个印象,源于两次讲座。一次是在大讲堂举办的讲座上,当时“北大五老”五魁星聚首,主持人让他们寄语听众,季老被先点了名,而他赶忙站起来摆摆手,他说比起邓先生(广铭,1907—1998)和张先生(岱年,1909—2004),我还是小弟弟,我们按照年龄秩序来讲吧。至于他们讲了些什么,我也完全不记得了。
又一次讲座在民主楼,大概时值1993或1994年这个样子,季先生八十二叁岁。这次讲座的主办者居然忘记了音响,为了让满满登登的会议室的诸位听众能够听到季老的声音,主办人不得不临时出去借设备,把季老晾着很长时间,季老一直是站着的,他对前排的人说:大家看过鲁迅《示众》没有?我就是在“示众”。
2003年,我硕士毕业后从事出版工作,便和导师聊天时开玩笑说,是不是可以请季羡林写本养生的书?我导师说,季老已经住进医院了。此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解放军301医院,直到2009年7月11日驾鹤西去。
季老是名人,对于他的是是非非也就少不了,有人把他和林庚(1910—2006)比,有人把他和金克木(1912—2000)比。林庚,长季羡林一岁,不像季羡林有很艰苦的出身,作为林宰平先生的公子,有家学的人,他和季先生是清华的同学,老朋友了,当时和吴组缃、李长之有四剑客之谑。林先生文革期间曾经被上峰点名为庾信小赋作注,后有晚辈小子苛论此为白圭之玷,梁效解散后林先生再也没有和政治沾过边,晚年几乎成为一代大隐。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林先生。而金先生生前,我到有缘到他家拜望过。
当时金先生已经老干咳着,说:“做不动了,做不动了,我要死了。”而相熟的老师告诉我,金先生这么说很多年了,他还可以活很多年,写很多文章。那时国学也有回暖的迹象,在北大校园内挺热闹的。我问过金先生什么意见。他说:“国学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怎么会国学在北大?我认为现在可能就是周祖谟(1914—1995)搞的算国学吧。”否定了国学和北大莫须有的姻缘以后,记不得金先生因为什么提起季羡林,他说:“季羡林懂那么多外语,谁不佩服?”他当然不会认为季羡林的学问是国学。今天想来,我们不可以以个人好恶来把先贤们的合与不合处随意取材,妄加小鸡心肠的断语。
再次和季老的因缘是有幸做了一回他散文百篇的责编。我认为散文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本书应该有个主题。季老散文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自叙性文字,于是我首先想起把他的回忆性文字辑录在一起,把老舍的小说名抄袭过来:《这一辈子》。这本书第一版中有一篇文字是后来插进的,颇多错误,这让我不仅对不起读者,也羞于见季老了。至于百篇散文中其余部分怎么个撮合法,大家议议停停,直到惊悉季老辞世,赶紧把他忆人的文字组合成《我的先生朋友们》,把他游记性的文字组合成《行走天下》。然后我尽快修订了一下《这一辈子》,谨以此叁种书缅怀我的衣食父母——季羡林先生。
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季羡林,学问如我者没有资格棒杀他,也应该秉着良心别捧杀他。我希望我责编的叁本季老的散文能让一个“皆大欢喜”的季羡林印在读者心里。季老辞世对于我个人来说,悲凉是北大燕园又少了一道标志性风景,就像那叁角地和柿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