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年间,我编撰并出版了叁种有关北大的书籍(《北大旧事》、《老北大的故事》和《北大精神及其他》),因而被热心的读者想当然地目为“校史专家”。对此,我从来都是敬谢不敏。原因是,我之谈论北大,纯属“业余爱好”。大概是出于对日渐强大且无所不在的“专业化倾向”所带来的弊病心存疑虑,我更愿意像五四新文化人那样,持“爱美”(补尘补迟别耻谤)的心态发言与着述。不想将自己的思路与职责定位为“宣传北大”,而是既引以为傲,又保留自我反省乃至批评的权利与义务。当然,也不无将北大作为思考当下中国教育及思想文化状态切入点的意味。若如是,与因职责所在只能“扬长避短”的校史专家,不可同日而语。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这种既喜欢谈论“老北大的故事”,又保持一定距离,以便于反省与质疑,其实正是北大人的共同特征。
在我就学或访问过的众多国内外大学中,对母校有强烈认同感的,比比皆是;但像北大师生那样,喜欢借谈论校史上的奇人逸事寄托情怀的,却不多见。北大最值得骄傲的,并非那些看得见摸得着、可用数字或图像表达出来的图书仪器、校园风光、获奖项目、着名学者等,而是流传在口耳间、充溢在空气中、落实在行动上的“北大精神”。至于什么是“北大精神”,历来众说纷纭,最表面的一点是,北大人推崇个性与气质,在专业成就之外,颇有刻意追求“特立独行”的倾向。这既是其优势所在,也留下不小的隐患———起码容易给人“不合群”的印象。
面对众多有关北大人“眼高手低”的讥评,我从不申辩,因这大致符合事实,但又不便“有则改之”。“心高气傲”与“志向远大”,其实很难截然分清。锉钝了北大人的锋芒,你还能指望其“铁肩担道义”?抑制了北大人的狂放,又哪来科学研究中不时突发的奇思妙想?任何一所正规的大学,都需要严格的规章制度与稳定的教学秩序;但不是每所大学都能像北大一样,容许甚至欣赏才华横溢因而可能桀骜不逊的学生。谁都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一旦有了规矩,必定对个人志趣与才情造成某种压抑。如何在规矩与个性间保持某种“必要的张力”,让处于成长期的大学生既感觉如鱼得水,又不至于误入歧途,对于教育家来说,是个极为棘手的难题。在我看来,理想的大学应该是为中才设立规则,为天才预留空间。不因追求管理方便而“一刀切”,也不因标准化教学而“取长补短”,让不同性格与才情的学生都能得到充分的表现,需要名师之襟怀坦荡,更需要作为整体精神氛围的“兼容并包”。这种山高水长任其发展的境界,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北大庶几近之。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说过一句颇有影响的“大话”———北大目前不是、而且短期内也不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但北大在人类文明史上所发挥的作用,却又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难以比拟的。这是因为,北大伴随着一个东方古国的崛起而崛起,深深地介入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这一历史进程。对于以培养人才为主要职责的大学来说,在思想文化乃至政治领域里如此大显身手,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此而形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北大传统,以及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远大志向,在我看来,不应该随着时间流逝而完全失落。
我是博士生阶段方才进入燕园的,初次听到北大人常挂在嘴边的“我们北大”如何如何,感觉很不舒服。久而久之,我逐渐体会出朝气蓬勃的学弟学妹们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一种继往开来的抱负,而非居高临下的排他。我甚至变得喜欢起北大学生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来。试想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大学校园与青春年华更适合于写诗与做梦?而没有了梦想与诗,这世界将是何等乏味!
认同灵动变幻的“北大精神”,但不迷信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权威,这是北大人有信仰而又多怀疑的原因。北大百年庆典时,曾有不少记者希望我用一句话来概括“北大精神”。面对此类热切的追问,我从来都是答非所问,转而介绍起“北大精神”是如何被一代代北大人所建构起来的。不承认北大精神可以“一言以蔽之”,其实蕴涵着一种古老的思路:大象无形。而且,北大必须自我革新,北大传统不应凝固不变,北大精神更有赖于一代代北大人的呵护、承传与发展。也正是这一点,使得我认同乃至赞许年轻学子谈论“我们北大”时得意的神情———那与其说是夸耀,不如说是承担。
比起波光潋滟的未名湖、古朴庄严的博雅塔,以及近年崛起的百年纪念讲堂和理科楼群等有形景观,我更看好北大人的自尊与自信。踏进燕园,你很容易为这种有历史感因而显得深沉、有现实关怀因而显得生动的“少年气象”所感动。更为难得的是,这种“少年气象”,既属于稚气未脱的本科生,也属于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生活在如此气韵生动的校园文化中,你不会因此而摆脱人生的众多困惑,却很可能平添一股肉搏这虚空与烦恼的精气神儿———这正是北大真正诱惑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