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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畔的雪泥鸿爪

2014-12-15

我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未名湖畔的这一方土地。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有的人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而我基本是在原地踏步。北大是一个奇特的、一旦住下便不想离开的地方。它是充满遗憾的、甚至在某些时期是蒙羞的,但不论它有多大的缺失,有的人甚至在此受到伤害和剥夺,但是,几乎所有的人却都是一厢情愿地不改初衷,一样含着泪爱它、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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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五十多年前,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浪漫情怀,孤行千里,负笈北上。落定在湖边这一片土,就再也没有、也不想离开。长长的半个多世纪,我先后住过燕园的不少地方,这些住过的和没有住过、却也有过干系的居所和屋宇,留下了我的人生踪迹,也留下了我的生命感触。世事沧桑,悲欢离合,一切都非常可贵,我来不及叙说,我只能借这几片纸,星星点点地勾画那散落在湖畔的、尚可依稀辨认的雪泥鸿爪。

十六斋

十六斋在叁角地西隅,是一座坐南朝北的筒子楼。这原应是一般的宿舍楼,因为学校发展很快,单身职工结婚后没有住所,就临时成了双职工的宿舍。楼有叁层,房间南北相对,一个房间住一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下子搬进了几十对年轻夫妇,呼啦啦地把整座楼都占满了。我也是这时搬进十六斋的,住叁楼的316号。

房间不大,大约十二平米,除了安放一张双人床,余下的地面就很可怜了。好在那个年代奉行艰苦奋斗,人们对生活的要求很低,有一间安身立命的小房子,就已满足。楼里没有厨房,每层倒是有一个厕所,是公共的,男的在叁层,女的在二层。初搬进十六斋,因为没有厨房,各家都把炉子放在各自的门口,加上置放一些必要的厨具,加上堆放煤饼(那时烧的是煤饼)的地方,那楼道就黑压压地成了“巷道”了。

后来学校给每层匀出两间空房,给各家做饭用———我们终于有“厨房”了,不过仍然是公共的。大家动手把楼道里的家伙,搬进了新的“厨房”,顷刻间,整个房间密密麻麻地摆放了炉子和煤饼,还有厨房的必备用具,油盐酱醋等等,仍然是挤得不留一个空隙。好在房客都是学校的职工,有的先前还认识,大家都彬彬有礼,也都能互相体谅,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有时还能互相照看,哪家缺了葱啊蒜的,还能互通有无。

住进十六斋时,大家都是青年,事业学问都看不出端倪,但是那种邻里互助的精神,却是愈久愈显得香醇。住在十六斋的那些房客们,后来有的在“文革”中遭难,有的则是飞黄腾达成了各界的要人。

勺园

勺园不是我曾经的住处,但却给我留下诸多记忆。当年的勺园是一个废园。这里原先河网遍布,地势低湿,适于植物种植。燕京大学把它辟为农学院的实验地,外建一个气象站。到了北大,菜圃依然保留,还成了后勤的养猪基地、即猪场了。我上大学时,常到那里参加劳动,摘蔬菜,种树、翻土什么的。后来这里就盖起了宾馆和公寓。现在的勺园,一派灯红酒绿,是看不到那些田园景色了。

荷花

勺园的历史也相当久远。史书记载说:“北淀有园一区,水曹郎米仲诏(万钟)新筑也。取海淀一勺水之意,署之曰勺,又署之曰风烟里。”(明蒋一葵:《长安客话》)清代孙承泽在《天府广记》中对此有传神的描画:“海淀米太仆勺园,园仅百亩,一望尽水。长堤大桥,幽亭曲榭。路穷则舟,舟穷则廊,垂柳掩之,一望无际。”现在的勺园宾馆就建在这座秀丽的园林上面。楼边的荷池年年新荷灿烂,柳岸摇曳多姿。宾馆落成后,修了一道长廊,形制如颐和园,但长度不及颐和园,宣统的弟弟溥杰先生题写匾额“勺园”二字。

现在的勺园当然是看不到上述这些景象了,现在也是毫无例外地矗立着连片的楼群,这里是北大现今接待宾客的宾馆区,楼房里住的是造访的内外宾客。勺园的多功能厅很有名,许多会议都在那里召开。我们在那里举行新年团拜,举行学术研讨,也举行过季羡林先生、林庚先生的庆祝会。特别要提及的是,我所属的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中文系1955级入学四十周年、毕业叁十五周年的庆祝会———“难忘的岁月,世纪的约会”,也是在勺园举行的。那时正值林庚先生九十华诞,我们向先生献了鲜花。勺园,永远的记忆!

蔚秀园

蔚秀园在北大西校门对过,前临通衢,由此向北,可达圆明园和颐和园。蔚秀园和北大西门之间的道路,是旧时从故宫通往颐和园的御道,现在也还是从内城通向西山的大路,去香山的,去颐和园和圆明园的,再加上北大、清华和101中学这些学校都要通过这里,道路拥挤而繁忙,几乎时时都在塞车。

蔚秀园盖楼是七十年代的事。楼高五层,约十余座,硬是把沿河那些小山脉全给铲平了。我刚搬进园子时,河道里水草依然丰茂,偶尔还能发现二叁只野鸭从水泥涵洞中游出觅食。而如今,所有的水面都已干涸,昔日那种水乡风情是一去不复返了!

七十年代末,我在蔚秀园分得了两小间住房,总共约叁十多平米。这对于长期与人合住、没有独立住房的人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家的感觉,还能奢望些什么呢!当日在蔚秀园二十一公寓住的,各种人都有,有化学系的资深教授,也有食堂里的炊事员,校医院的护士,在特殊的年代,人们没有级别身份的差异,都相处得很融洽。

蔚秀园五层楼上居住的那些日子,是我学术经历中最值得怀念的日子。我在那里进行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回顾,并开始了新的思考。我在那里完成的文字比任何时候都要多。那是长久积蕴的喷发。这说明,一个值得纪念的时代对于一个人的事业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在蔚秀园居住的时候,南面的畅春园还是一片稻田和荷塘。从我的凉台南望,是一望无边的青翠!夏天的夜晚,蛙鸣惊天动地,使人终夜难眠。十里稻香,十里荷香,更是“扰”人清梦。那时望不到边的那些河网水面,如今已变成了同样望不到边的幢幢高楼:芙蓉里小区、稻香园小区(这些命名,还留有旧日的残迹),加上北大的畅春园和承泽园小区,当日都是“未曾开发”的良田——这里原是供宫廷食用的上好的京西稻的产地,如今都在历史的风烟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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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不仅是蔚秀园周边的这一片,北京西直门外从往昔的蓟门烟树到如今的中关村开发区,那些直冲云天的由马赛克和玻璃墙堆积起来的楼群,都是以无边的稻田和荷塘的消失、以美丽的西郊的消失为代价换来的。人们,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每个人的“家”的获得,是以我们祖先留下的家园的丧失为代价换来的。

 

畅春园

畅春园的历史比圆明园要早,比颐和园更早。《日下尊闻考》说:此园“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伟别墅,圣祖仁皇帝改建,锡名畅春园。”据说,康熙皇帝曾经延请外国传教士在畅春园向他讲习西洋天文、地理和数学等现代知识。这里曾经是康熙、乾隆、雍正几代帝王留下足迹的地方,也是他们听政和休憩、避喧的场所。

畅春园的繁华在许多典籍中都有记载。清代的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说:“畅春园在南海淀大河庄之北,缭垣一千六百丈有余。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伟别墅,圣祖因故址改建,爰锡嘉名。皇上祗奉慈帷于此。园在圆明园之南,亦名前园。”此书对当时的畅春园有很多细致的记述,宫内四围有小河环绕,河水数道环流苑中,东西有堤,东曰丁香,西曰兰芝,西堤外别筑一堤,曰桃花。古人有诗云:“西岭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归御园,随景结蓬壶。”可见当日园中水势之盛。

这些在今天当然是见不到了,那些新建的巍峨楼群吞噬了美妙的田园,连同旧日的山脉水系。倒是意外地留下了恩佑寺和恩慕寺的两座山门,作为“幸存者”在这里守护着死去的宫苑,供后人凭吊那往昔的繁华。这两座山门现在仍然屹立在北大的西门外,终日寂寞地面对着奔流不息的汽车的洪流。

从八十年代末搬进此园,我再也没有离开这里。我住进畅春园后,手植了四棵石榴,园内两棵,园外两棵,现在还是年年开花结果。我家的对面,是北大二附中的操场,学生们矫健的身影给了我青春的感受。我在畅春园一住就是二十年光景,在这里经历了社会的巨大变革,在这里接待过来自各地的朋友,这里凝聚了我对于人生和学术的诸多感悟。我现在的户口本上,依然写着畅春园这个居住地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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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润园

朗润园在燕园西,是一座岛,四面环水,水中荷叶田田,水岸杨柳婆娑,是北大后湖风景秀丽的地方。岛中央有许多古建筑,多是清代王公贵族留下的府第,到了五十年代,经历了时代的风雨剥蚀,已经显得苍老了,但那种不同凡响的恢弘气象还在。园中小山逶迤多姿,山巅有亭,亭隐约于树阴中。朗润园最美的是临水的那些建筑。北大许多名人都是朗润园的居民。五十年代初期孙楷弟先生的住处是一座岛中岛,四面荷花环绕,古槐杨柳掩映其中,真是神仙洞府。从孙府沿溪向东,路旁竹林中数间矮房,就是温德先生的家了。温先生是美国人,终身独处,九十高龄还游泳骑车,也是一位活神仙。湖边盖起公寓之后,园中的居民就更多了,季羡林先生、金克木先生、陈占元先生、吴组缃先生、季镇淮先生先后都在这里安了家。

说起临水而居,最有韵味的要数罗列先生的家。记得当年罗列先生住的,是一座水流婉转经过的旧式平房。房前是一条幽雅林阴小径,入了院子,后门即是小河,河边的美人被夕阳的余晖照着,更是引人遐想。这些临水的充满情趣的房舍,今已荡然无存,倒是那亭子还屹立着,见证着往昔的繁华。

朗润园的外圈盖起一批公寓,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事。学校发展得快,见缝插针地利用“空地”盖起了大批的公寓,用以解决日益增多的双职工的住房困难。朗润园周边的公寓就是这时盖的,在这些楼群间,还建了一座招待所——那是北大当年惟一的“宾馆”,因为位置在校园的北边,我们简称为“北招”。“北招”后来成了着名的“梁效”大批判组的住处。这些新的建筑破坏了这座古典园林的传统风格,这种破坏在革命高涨的年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冬天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