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件奇怪的礼物。当最初拿到手上时,我们都以为是一部结局深奥莫测,过程却平淡无奇的悬疑故事,急不可耐地想要翻到最后一页,查看命运的安排。那时很少有人想得到,平淡无奇的其实是结局,真正千变万化、深奥莫测的是,短得一松手连疼痛似乎都留不下的一千叁百多个日子。
今天,这本故事在我们手里终于翻得只剩下了最后几页,薄得就像考试结束前催促交卷的铃声。这时我们才明白,留在卷子上的都是些干枯的稻草,我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还有时间,时间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将成堆的稻草都化为果实。
回头看,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一千多个日子,之所以显得奇妙莫测,不是因为其中偶尔经历的胜利和光荣,而是因为其中虽然充满了错误、愚蠢、鲁莽和狂妄,而所有这一切,竟然都会因为青春,成为令人感动的记忆。青春从来不是失败,无论多少次经验暴露了我们的天真,这些被戳破了、打碎了,最终挣脱了幻觉五光十色的包装的理想,从来没有被丢弃在地上,而是骨子里仍然有一种尊严,始终挺直了站着,抬着头,让每一页我们曾经渴望埋葬在遗忘中的经历,重新翻开时,都能闪闪发亮,新得就像明天一样。我们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青春将尚不懂得劳作之苦的我们每一瞬间的努力,都酿成了灵魂的蜜与光。
是的,青春很少是用劳作的语言写成的。青春是用来浪费的,大把大把的,仿佛——我们像天上的诸神一样,都可以永恒;我们支付的债务,永远也不需要结清;而我们许下的承诺,无论对于爱情,还是友谊,哪怕就在落空的那一分钟,也保持着刚刚说出口时黄金般的光泽。这正是青春的残酷所在,责任和义务听起来就是无论经过多少次翻译也听不懂的外语。我们还没有学会担当自己,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担当别人。青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以至于忘记了这个世界。
能够在北大,在燕园,在四院,做一场青春的梦,梦到正在青春的自己,是一生一次的巨大奢侈。或许只有当你真正离开后,才知道全身心沉浸其中时,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不同的人。青春的颜色,在北大这里,被她的历史,以及那些正在写入历史的活生生的力量,一遍遍地擦拭。四年,北大为每个人灵魂磨砺的,不是轻薄快利的刀刃,而是笨拙钝重的刀背,让青春那些锐利的理想,能够坚持成为一生的事业。成为一个北大人,有比命运毫无道理的眷顾更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坚守一生来完成。青春的梦,无论多么光芒四射,没有凝聚在坚固的石头里,传续在无尽的薪火中,不过是些四处飞散的火星,虽然炫目,但却注定连自己都无法真正点燃。北大,给我们的不是青春,而是给我们的青春和一生一样长的生命,让我们在石头中能继续燃烧,在火中坚持一个人的形状。
不到最后,我们都无法知道,在这么年轻的时候遭遇哲学,是我们的幸还是不幸。但总有一天,当我们几乎完全忘了那些古怪的名词和佶屈聱牙的学说,我们自己却可能走到哲学面前,和他面对面,第一次看见了文字背后的血和精神。或许直到那时,我们才能从哲学中看见我们仍在坚持的青春的生命。
其实,在你们离开北大哲学系的那一天,哲学才刚刚开始,就像人生一样。
青春四年,一生北大,永远的哲学。
上文是李猛老师写给北大哲学系2010级本科毕业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