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许多老北大人对母校的回忆文字中,那座标志性的红楼前每每要加上“沙滩”这个地名。其实,对于“沙滩”这一地名的说法就五花八门,迄今尚无定论。与其纠结于“沙滩”是否真有沙,倒不如跟随朱海涛前辈的妙笔,领略他记忆里那诗意盎然的北大生活……
沙滩
朱海涛
在一个“天阶夜色凉如洗,卧看牵牛织女星”的晚上,一位朋友问我道:“下个月你将在哪里赏月呢?清华园?未名湖?还是沙滩?”这话问得非常有诗意。“沙滩”两个字,在神韵上一点也不次于清华园或未名湖,于是我就到了沙滩。
“沙滩”却并没有一粒沙。它只是介于汉花园,银闸,北池子,景山东街之间一个路口的街名,但它之在北平,是和马神庙同样,代表了它本身以外的崇高意义——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精品。这地方看来虽不美,但正和北大一样,有着极深的“内美”(Inner Beauty)。更何况它的周围绕着很美的地区?在东面顺着北大的砖墙,出了汉花园东口,一道小河,两行绿柳,直引你到叁院去,这就是五四时代大家艳称的:“写完于北河沿”。直到今天,当你课前课后,走在那荫道上,还可以平添叁分清智。如果你高兴,更可以在大树下静看秋天悬下来的虫子,或观察一只结网的蜘蛛垂下丝来,在你面前摇晃。也许你吹口气将它荡了过去,又看它荡了过来,因此而忘掉了课。但你也正不必发愁,因为教授们既决不会来查你缺堂,而你也许就在这小虫儿的启示中完成了一篇新哲学或作了第二位伽利略(Galileo)。
汉花园东口峙立着着名的一院大红楼,虽说个个人都为它的逾龄服役担忧,但每天仍有无数知名的学者和不知名的未来学者进去,出来,做着文化上承先启后的伟大工作。尤其每年夏天,足有叁四千青年集中到这里,坐满了上上下下四层楼大大小小的课堂,来作一年一次的龙门竞跃,每到这时候,我们更为这大群人捏两把汗。可是大楼却有着蔡先生提倡的骆驼精神,始终是老当益壮。听说现在已作了日本兵营,地下室印讲义的印刷所变成了马厩和黑牢。我觉得现在是大楼粉身报国的时候到了。
沙滩往北走是东斋和松公府,这里藏着我们智慧的源泉。从二十四年以后,这里耸起了叁座立体型的洋楼,中间那座图书馆,更是分外的窗明几净。每当我坐在这现代化的大阅览室中读古书时,总涌起了一种极端的愉快。我感谢自蒋校长以次的各位先生赐给我这种幸福,这是过去在北大的老大哥们所梦寐祈求而不得的。
松公府往西拐的一条街通到二院,西斋和五斋。二院是我们的科学家们活动中心,别人除了上大班课是不常去的。但这古式的清代四公主府,却给人以幽静的好感。红柱的大礼堂前砖砌的庭院异常平洁,当中一个小荷池,四面几张长坐椅,左右亭亭对立着两棵罗汉松,“花气袭人知昼暖”,课余小息于此也不亚神仙。转到堂后,又是一番景像,静寂寂的院子,悄悄的不见人影,花池里几棵怒放的玉兰花招来成群蜂蝶,点缀了寂寞中惟一的热闹。我最爱饭后一个人踱到这院里来,席地坐在阴凉的花下拆读刚才收到的情书。花香,清冷,悠远的沉思,浑然自忘。
再往后面去最后是一座破旧得不能上去的高楼。孤零零的一个院子,人迹罕至。有时一阵风过,吹得人一身寒噤,仿佛带着叁分鬼气。
沙滩往西就是北平最美最平的那条北池子北口。隔着满开着荷花,宽宽的护城河,耸立着玲珑剔透的紫禁城角楼,朱红的隔扇,黄碧的琉璃,在绿树丛中时露出一窗一角。平平的柏油路,覆着两旁交叉成盖的洋槐浓荫,延伸着向南,朱门大宅分列道旁。向西望去,护城河的荷花顺着紫禁城根直开入望不清的金黄红碧丛中,那是神武门的石桥,牌坊,那是景山前的朝房,宫殿。我尤爱在烟雨迷蒙中在这里徘徊,我亲眼看到了古人所描写的:“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烟树万人家。”
北大人是在这种环境中陶冶出来的。
——选自《东方杂志》40卷14号,194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