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有人喜欢就够了
随着舞台灯光的熄灭,观众席间爆发了不小的骚动。“这就完了?”“什么鬼?”《寻剑》,2015年剧星风采大赛崔颢导演作品,以同样戏剧的方式结束了表演。
第二天崔颢转发了一篇文章,引用了当中一段话:“《础城小事》演完之后,有人问我‘你想表达什么’,我很愤怒。我为什么一定要表达什么呢?我固然有我的表达,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表达呢?我想做的是呈现。”崔颢说:献给很多人。
他就是这样应对来自观众的疑问的。记者百般追根究底,他也变着法回避,至今也没有作出所谓“导演的解释”。
在崔颢看来,如果他把故事的意思说得太清楚,“那就没有意思了”。他认为,实实在在地讲一个故事的戏已经太多了,这样把起因、经过、结果全部明白地告诉观众的戏不一定才是最好的。他的这部戏,“本身就不是那么实在”。
所以才引发了大量的猜测和讨论。崔颢已经预料到这是一部不写实的戏会有的自然结果,评论里褒贬纷纭,他也淡然接受。“肯定会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我可能更看重于有那么一部分人他喜欢,他从中看到的可能使他有所体悟,甚至对他有一些改变和触动,这是我更在意的。我觉得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喜欢,只要还有人喜欢就足够了。”
有人对戏中多次重复寻剑感到迷惑,有人吐槽缓慢的节奏,说导演是以此拖时间。崔颢坦言,可能是这部戏的实验性违背了很多观众对戏剧的通常理解,对观戏体验存在冲击。然而问多了,他就有些无奈:“我只是在这个戏里没有明确地把我要干什么说出来。”
还有很多人发给他赞美之词,有个姑娘告诉他自己下半场一直在哭。崔颢提到了《等待戈多》,这部戏演出之初广受恶评,但它在监狱上演的时候却让很多犯人痛哭流涕,“如果你能足够投入、足够沉浸其中,肯定会找到其中触动你的点。可能你找到这个点之后,再看这个戏,就很不一样了。”
这样的观众反馈是他的重要补给,不仅是演出结束以后,在演出过程之中也同样如此。像首映式藏在后排的电影导演一样,崔颢当天坐在观众席,原本设计的内容在现场成功地表现出来,并且被观众猜到,不管是什么反应,只要他能“驳别迟到”,就觉得很开心。
其实《寻剑》剧组在演出之前就料想到有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开放的解读空间也使他们得知了观众眼中的很多新鲜理解。“你可能觉得寻剑这件事很傻逼,或者很伟大,甚至是导师压榨PhD,这种理解本身就受每个人不同的人生经历和体验的影响。在我看来,这些想法都是合理的。” 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崔颢尊重这个见仁见智的过程,并且欣喜于与观众的不期而遇。
一次次违背往常甚至离经叛道
决赛当晚,陶庆梅老师点评《寻剑》是“先锋戏剧回头看”,指中国90年代的先锋戏剧仍是在模仿西方,可是近年来,却有越来越多的创作者从中国古典故事中寻找那份“荒诞”,比如“刻舟求剑”。
崔颢在采访中毫不保留地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和热爱。“这些传统被人越来越淡忘了,我其实挺难过的,中华文化那么博大精深,我们为什么总是有些崇洋媚外。”感悟于戏曲的魅力,他邀请了身在北大京昆社的女朋友参与指导,还特别选用了锣、鼓和木鱼叁样传统打击乐器承担现场配乐,演员走场的身段和起承转合的安排处处可以瞥见戏曲的影子。将戏曲与话剧结合,中国话剧界前辈已然做过许多尝试,王晓鹰导演的《理查叁世》曾经在北大演出,戏中调用大量中国文化元素完成了一场东西文化的盛大拼贴。崔颢对此十分赞叹,因此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制造这种化学反应的奇妙火花。
“先锋”是新奇与风险并存的。《克拉普的最后碟带》里,演员仅是吃香蕉就吃了二十分钟,冗长缓慢的节奏激得人撕了票据破口大骂。评论说“狂热的观众以为戏剧是用来取乐的,静默和惊雷都让他们感到不安全。”《寻剑》实验性的部分,如反复重演的情节和意涵暧昧的结局同样让观众不太习惯,但剧组所做的艺术探索仍然值得尊敬。这部戏可以说是一个扩展版的“刻舟求剑”故事,成语原本代表的愚昧无知在不断重复中有了一丝西西弗斯式的执着与悲壮。复赛的结局是主仆二人和侠士、女学生又开启了一次新的寻剑之旅,后来剧组根据整体考虑,更换为他们认为最符合意欲表达之义的一种结局:最后一把剑没有找到,舞台复亮,四人却又寻第6791把剑。崔颢说,看似他们还在继续寻剑,但是在时空的进展中,寻剑人的身份、心境和寻剑的行为都发生了变化,与最初的寻剑已然天壤之别。“开放的结尾更加玄妙一点,有一种未知感。”
白惠元在剧星评论里指出,荒诞之外,导演应该就“寻剑”的正面意义是什么给出自己的解读。在崔颢这里,这个问号的背后依然讳莫如深,他想给予观众一些信任,而非直接说给观众听。“我整个只是做了一个‘呈现’的工作。”至于《寻剑》究竟“呈现”了什么,崔颢认为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文本、灯光、音乐、戏等所共同构建的一个“场”,是一种整体的氛围,一个简洁空灵的写意空间。他引用观众的感言,是一种“禅意”。
在崔颢看来,戏剧是活的,没有固定的套路,而排戏就是在一个大概给定的范围内尽情发挥,当“发挥到没有空间的时候,我们会想去怎么冲破它”,这就是实验。进入北大两年以来,他愿意尝试很多新东西,排演的几部戏风格迥异,他说,戏剧的发展就是“靠着这样一次又一次违背往常甚至离经叛道的行为才会有今天的样子”。
崔颢感谢北大的校园给了他做戏剧的自由度,正如他在知乎上对于北大上学体验的回答:北大是一片足够宽广的舞台,广到容得下你一切的天分。市场中的戏剧需要在想要追求的艺术和其他需要考虑的现实因素之间找寻平衡,幸而北大的氛围使得他还能够“任性”。“不用考虑要让所有观众都觉得好,都来掏钱看,它可以给我空间来做这个戏,这可能就是学生话剧的优势。”相比科班出身的专业戏剧工作者,来自不同院系的学子们眼界更为开阔,许多奇妙的想法在潜移默化中就呈现在了戏里。“至于你怎么去评判它,那是你。如果去掉这些评判,它还能是一个让人觉得有点味道的东西就好。”
我一直热爱并将永远爱下去的事
探索的勇气还来源于坚守艺术的责任感。《寻剑》从复赛包揽大奖的声名大盛到决赛只获最佳女主的些微黯淡,崔颢视之淡然,“你一味去迎合观众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成为一部大家很开心看完之后又忘掉的东西”。剧星近年兴起了不少“校园戏”,演出我们的生活、我们共同经历的东西,带动观众的北大情怀。崔颢认为这对“情怀”的理解过于狭窄,“我觉得情怀这种东西,能在北大有很好的共鸣的效果,但它注定了不会在所有人心中有像在北大这样的效果”。他追求的是“更加理想的东西”,观众心有万象,“只要是真正好的东西,就总会有人明白”。
剧星比赛结束之后,崔颢发朋友圈表示今后不会再参加剧星了,至少不会以导演的身份出现。从进入大学开始,参与剧星比赛的两年里他有了很多成长,但是冒险家一般的性格使他不甘于一直呆在同一个平台。剧星的存在,使更多人能接触到戏剧,崔颢认为在这一点上剧星是成功的,但是要尽可能使观众接触到的是更好的作品,作为一项赛事,剧星还需要很多调整和提高。
2014年夏天,崔颢带着《搁翱础搁!搁翱础搁!》剧组参加第十叁届金刺猬大学生戏剧节(简称“大戏节”)。他们演出花了一万多块钱,都是成员自掏腰包,在接受媒体集体采访时,和其他高校剧组有十万八万的资助比起来,北大显得很惨很寒酸。场地和经费是经常面临的问题。
叁月初开学之后,《寻剑》用一星期建组完毕,原本90分钟的剧本删减到50分钟,此后的排练进度十分紧张,复赛和决赛的准备都不到一个月。没有专门的排练室,他们通常在计算中心的楼道,有时候在满是灰尘的车库进行排练,因为白天剧组难以凑齐,只有这些地方10点半以后依然开放。周末可以用邱德拔,但也要跟很多社团抢场地。复赛前是高峰期,在计算中心和理科一号楼随便溜达都能见到七八个剧组在排练,还经常有人会赶他们走。“其实他们说得有道理,很吵,我们也是逼得没办法。”此外,《寻剑》本来是很适合小剧场来演出的,小剧场戏更彰显演员的情绪、表演,而新清华学堂和百讲观众厅相比,纵深非常长,整体的效果很难被观众完整接收。“它真的会‘吃’演员的表演。”而“大戏节”会根据每个剧安排不同的剧场,但是剧星没有办法做到这样。“其实这件事本来就是矛盾的,你参加一个比赛就要遵守比赛的规则,但是戏剧不应该有那么多的限制。”从小通过北京人艺的戏入门戏剧的崔颢,还一直秉承着演戏就不要带麦的原则,主要依靠靠演员功底来说台词,兼以天麦、地麦的辅助。本次剧星比赛中演员麦克风杂声不断,大部分是演员无法控制的。比如饰演《寻剑》男主角张子功的演员,穿着厚重的长袍,戴着帽子,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几乎第二幕就已大汗淋漓,喘气声在所难免。“出现的很多问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受制于非我们自己的因素而导致效果不好,我是感到很难过的。”爱之深责之切,崔颢希望学校、相关组织能行动起来,让剧星未来能向一个更专业的戏剧比赛发展。
之后,他就要回到一个曝光度相对较低的平台,去回报北大剧社对他的恩情了。来自北京四中的崔颢从高中起就浸润了良好的校园戏剧氛围,初入北大,顺应父母意愿选择了心理学专业的他本来没太想过要继续戏剧发展,然而在剧社师兄的帮助和带领下,他排出大学的第一部戏《车站》。“没有剧社就没有《车站》,没有《车站》就没有后面的我。”今后他将专注于剧社的工作,努力培养新生血液并让更多优秀作品走出北大。“剧社有一批北大最顶尖的、喜欢戏剧的、爱排爱演的人,剧社有很多好的戏,有时候我真觉得挺可惜的,他们只是没有获得足够多应得的关注。”一位观众在未名产产蝉评论《寻剑》说:能看出他们在探索,在做真正的话剧,最后发现他们果然来自剧社。崔颢把它截图下来发了朋友圈,言语欣慰。“剧社这些年确实是在做一些探索,在找我们心里想呈现的东西,我觉得这种精神是校园里搞戏剧应该有的一种精神,值得被更多人知道。”
北大有很多戏剧“夫妻档”,崔颢和他的女朋友就是其中一对。他们相遇在新生军训的汇报演出上,中文系的剧组缺少一个导演,于是找到了崔颢,两人从此因戏结缘。由于从没有导演过这一类型的戏,《寻剑》的排练过程中困难重重,崔颢一度想到放弃,是女友的鼓励和支持化解了他的负面情绪。她希望崔颢能站到更大的舞台、排出更好的戏,虽然过程不总是开心的,有时候甚至有争吵,崔颢因与女友的相遇而更加感谢戏剧。“感谢剧社让我重新在大学燃起戏剧的梦,感谢剧星有了今天的我,戏剧是我一直热爱并将永远爱下去的事。”
崔颢曾对《搁翱础搁!搁翱础搁!》的编剧单丹丹说,我们都是想摘星星的孩子。剧星十年星光终于落幕,这个努力成为艺术家的百分之百的心理系男生,他要去摘更高的星了。